3年前,我突發(fā)奇想,想重溫一下住蒙古包的感覺??杉亦l(xiāng)的朋友告訴我,現(xiàn)在牧民都不住蒙古包了。為了滿足我的奇想,朋友特意委托一家牧民為我搭了一座蒙古包。這里方圓幾十里沒有人家,主人是一對年輕夫婦,女兒在旗里上學。每天清晨,丈夫趕著牲畜到遠處放牧,妻子則忙完家務活后,坐在房前的臺階上,用手機發(fā)信息。草原上信號不好,為了給女兒發(fā)一條信息,她往往要發(fā)十幾次才能成功。我與他們生活在一起,酒醺之后共同吟唱蒙古民歌,相互建立了很深的友情。然而,在蒙古包里過了幾天“牧民不如”的生活之后,我終于耐不住草原的寂寞和清苦。臨別我塞給女主人500元錢,作為對他們熱情款待的酬謝。我本以為她會拒絕,至少要推讓一下,可是,她拿過錢,頭也不回地跑進屋里,再也沒出來。我不解,是嫌錢少還是因為我給他們錢不高興?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氐奖本?,我就給朋友電話。他的答案出乎我的意料:500元在草原上不是小數(shù)目,所以她不會嫌錢少,至于你給錢他們不高興更不可能,你以為還是幾十年前的草原么?牧民也有市場意識了。他說:夫婦倆對你的來訪從心底里高興,她不想在你面前流露半點離別的傷感。當接你的車開得很遠時,兩人才走出房子,久久眺望你遠去的方向。這段經(jīng)歷讓我感觸很深。離開家鄉(xiāng)30多年了,我對蒙古包的感覺、對牧民生活和他們心理的猜測都不過是一種想象,至少是一段遙不可及的回憶。不久前,我看過蒙古族攝影師阿音的一組有關蒙古包的照片,我對蒙古包即將在草原上絕跡感到痛心疾首??墒羌亦l(xiāng)的朋友反駁我:作為民族文化,蒙古包確實有象征意義,但是你住著寬敞舒適的現(xiàn)代化高樓,卻讓牧民永遠擠在蒙古包里,你覺得公平嗎?我啞口無言。 我開始檢討自己,同為蒙古人,我們之間的差別卻像兩個民族,兩個世界。我不能因為自己的情感和想象就要求他們永遠滯留在幾千年前的時空之中。人類在進步,蒙古族也需要發(fā)展。再想想我們這些在城市里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作家們,一寫到草原,就是蒙古包、蒙古袍、騎馬、射箭等等,似乎文學只能在這些古老的事物上才能獲取靈感。而實際上大多數(shù)牧民已經(jīng)舍棄蒙古包,不穿蒙古袍了,他們更喜歡溫暖的磚瓦房,喜歡汽車摩托,喜歡電視和手機,甚至上網(wǎng)。而我們一看到這些變化,便開始抱怨和嘆息民族特征,甚至民族精神的遺失。我們其實根本不了解牧民的現(xiàn)代生活和他們真實的愿望。他們與我們在對草原和民族的定義上已然存在著一條裂縫,這條裂縫使我們對現(xiàn)實中的人物無法近距離的觀察,以至對他們進行了不真實甚至錯誤的描繪。
當然,我并不主張草原城市化,也不希望過度開發(fā)草原上的資源。尤其對那些不可再生的資源的非理性開發(fā),將使草原永遠失去生命的綠色,蒙古人也最終喪失祖先留下的美好家園。這確實是一個矛盾,既要讓生活變得越來越好,又不損傷民族精神的根基,更不以破壞土地的生態(tài)和環(huán)境為代價。我以為對這種矛盾的闡釋和見證才是作家應該關注的焦點,由此類推其他民族所面臨的問題,莫不如此。這其實是一個民族能夠立足于今天的陣痛,也是一個民族走向未來的起點。我們的作家必須真誠面對。